每个所谓的坏人，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坏人的吧。

　　而且，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在哪里呢？

　　你以为是坏的事情，别人并不这么认为。

　　你以为做得很对的事情，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恶。

　　我自幼随着师父浪迹天涯，并不知自己身为何人，姓甚名谁也从不知晓。

　　人活着是为了什么，这样的问题，我从来没有问过。

　　在我而言，善恶，均是人世的一场虚幻。百年之后，尘归尘，土归土。

　　我无欲无求，人生对我来说，不过弹指一挥间，也许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。

　　只是，有一天，师父从猎人手中救下一只金毛狐狸。

　　师父说，清风，这是我的劫。

　　我不解，这不过是世人眼中的小善，何来劫？

　　师父夜观星象，拂尘轻摇：清风，你看紫微星竟已如此暗淡。

　　我不懂星象，不懂紫微星所指何意。

　　是年，改朝换代，师父带我与那金毛狐狸隐居昆仑山。

　　是年，师父为金毛狐狸注名：明月。

　　师父精八卦五行、通阴阳之术，却不传授我丝毫，我也乐得自在。

　　师父每日里打坐、练剑、抚琴、奏笛。我与明月每日里在山林中奔走，捉兔、猎鸟。各得其乐。

　　一日，我与明月走至瑶池，惊见一白衣少女跪坐池边。

　　明月惊叫，声音划裂长空。

　　 “你与锦棠有何干系？” 白衣少女目光洒落我身上。

　　 “乃是在下恩师。” 我诚惶诚恐，这少女竟识得师父。

　　明月退后数步，藏至我身后。

　　 “他，近来可好？” 少女幽幽问到。

　　 “家师……安好。” 我见少女目光似在寻觅什么，不由得低头询问明月。不曾想，明月却已无踪迹。 “敢问尊驾……”

　　 “你无须知道，只要对你师父说起，是故人即可。” 白衣少女转身走进浓雾中去。

　　我伸出右手，浓雾依旧在。

　　我茫然，师父曾将必方锁于我右掌内，只要我向前摊开右掌，一切幻术会自消。平时走夜路，师父也总是让我走在前，也从来没遇上过解不开的幻术。这是头一遭。莫非这必方见到了美人也没有法力了吗？

　　师父左手困着梼杌，右手困着饕餮。幼年的我并不觉得怎样，长大后的我才对师父尊崇有加。

　　一路上听多了上古时期神怪精妖的可恨可恶，也终于了解到师父的法力高强。

　　师父曾说，必方是火属圣兽，消尽世上一切污浊之物，万不可有邪念，否则会被反噬。

　　幼时初见必方，我已经忘记是在何处。

　　只记得，四周环海，是必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。

　　我回转玉虚峰，明月卧在师父脚下。

　　师父睁眼轻望我，道：“你可见陆吾？”

　　我大惊，那貌美少女竟是传说中昆仑山的主人—人面虎身的开明兽！我明白了为何我右手中分明困着必方，却破不了少女的幻术。

　　师父叹了口气，垂下眼帘看明月：“清风，此劫已难逃。你们与我总算师徒相称，我将阴阳之术传授于你，将五行八卦转托明月，望你们日后铭记今时之谊。”

　　我转眼看向明月，明月难得与我四目相对，那一对金色的眼睛此时竟似噙着泪水，彷佛已然知道这已是诀别之时。

　　 “师父，我们可还有重逢之日？”我拱手问道，师父法力高深，既能困住三只上古神兽，绝不会对开明兽无计可施。

　　师父拂尘一扫：“清风，不必多言。我与那陆吾有段孽缘尚未化解，明月曾是陆吾首徒，个中缘由她也知晓。今夜子时你就带明月下山去吧，切记不可再回昆仑。”

　　明月……果然是师父的劫。

　　我跪坐在师父面前，任师父施法将阴阳之术尽数转赠于我，过往种种如水墨画一一铺展开来。

　　明月将前爪攀住师父道袍的前襟，犹如少女向情郎撒娇一般。

　　师父盘膝而坐，抬眼望着我怀中明月：“若是仍有重逢之日，为师定与你们月下欢饮。”

　　我深深看了师父一眼，我是否想要将师父刻在眼里，自己也未能说清。

　　离开昆仑山，明月从我怀中挣开，跳到槐树后，许久无声响。

　　我便跪坐在槐树下，摊开右手掌，掌心的纹路连成人眼状。我知道，那是必方的眼睛，它一直看着这一切。

　　 “必方，那时我年幼不懂得，现在我似乎可以理解，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海中岛了。”我对着右掌道，“若是那个人不在了，拥有再高深的法力也是全然无用。”

　　 “清风师兄，休对必方殿下无礼。”槐树后传来如水滴石上的少女声音，虽清脆却带着清冷。

　　我起身看着面前的白衣金襟的少女，忙拱手垂首：“明月师妹。”

　　初见明月，我竟比初见陆吾更慌张。

　　一直与我朝夕相处的小狐狸，竟是眼前这灵巧秀美的女子。

　　明月告诉了我关于师父的事。

　　师父锦棠本是昆仑山上沙棠树的主人，奉西王母之命与陆吾共同看护昆仑山。

　　陆吾是那蓬莱仙岛东王公的女儿，托于西王母照看。西王母为防外族人打扰陆吾清修，也防打扰昆仑静雅，播下传言陆吾就是开明兽。开明兽是陆吾的座驾，也是陆吾的护法神兽。

　　然后，如同凡世人的故事一般，师父锦棠与陆吾相爱。

　　当是时，明月还是名叫白泽的神兽。

　　师父曾应承东王公降服隐于世的十只神兽，只因东王公立誓将女儿陆吾许给降服十只神兽之人。师父曾有心降服十只神兽，后来却许愿说只将夔、饕餮、梼杌、混沌降服困住，听说是被麒麟的仁心感化。

　　身为白泽的明月原本生在昆仑山，被在玉珠峰游玩的陆吾看到，见其玉雪可爱，便收之为徒。为此，白泽一族被陆吾庇佑，在昆仑山逍遥自在。

　　可是，最后师父也只是困住了饕餮和梼杌，夔和混沌却是师父法力所不能及的。师父那时还可说是年少气盛，赌气离开昆仑山，四方游历。

　　师父一开始是赌气不肯回昆仑山，后来是觉得无颜面对昆仑山的故人。于是喝了忘川水，忘记陆吾，忘记昆仑，两袖清风一身轻。

　　游历中的师父嫌气闷，捡起了因家贫而被弃之山林任由野兽吃掉的我，为我起名清风。

　　在我五岁那年，在北冥遇见了绝食待死的必方，师父与必方订约：要其伴我一生，保我喜乐安康，而师父为它寻到阴阳之气来救一个人。

　　师父前往冥府寻求阴阳之气，十殿阎罗要师父用他一世情劫来换。师父为保我周全，毅然答应。

　　“他怎么这么傻？”我有一股郁郁之气困在胸口，“我已是遭遗弃的无关紧要，他这么做又是何苦来？”

　　明月摇头：“清风师兄，他就这样的。他说，你纵是无依无靠，也是他为解闷把你带到凡尘中来，要你在凡尘多挨这百年苦楚，他已是心有愧疚，绝不肯让你再有无妄之灾。”

　　我抬头望天，你，这是何苦来。难道你还不懂，我们在一起才是幸。

　　在我而言，出身如何，毫无干系。我有待我如亲生的师父，有与我插科打诨如好友的师父，有对我言传身教不让我走入邪道的师父，有让我即使走开几里路也会心心念念的师父……这已不算是苦楚了。

　　你难道不知，若无你在世，我早已是山林野兽果腹的粮食。

　　你与陆吾解不开的千千结，是你的情劫。那，与我扯不断的千丝万缕，又算是什么？孽缘么？

　　你既愿为我遭情劫，怎就不知我也愿为你舍生忘死？

　　世间，总有些什么是可以依靠的。

　　在你我，做牺牲不是要听听被保护的那方是怎样想的吗？

　　师父，你处处护我，却总是将我瞒住，你真是太狠心。

　　 “必方，我现在放你出来，作为交换，你教我们消去师父情劫的方法。”我对我右掌中的必方说。

　　明月垂手而立，不言语。

　　必方化作人形，是俊美的少年郎。

　　 “世间万物，莫不有情。情劫可解，难解情深。”必方如是说，“若使锦棠忘情，忘川水便可。但若要锦棠一世不动情，却是谁也无能为力。”

　　 “师兄，你总不能让师父永世不离忘川吧。”明月终于开口，“必方殿下，定有良计使师父摆脱情劫的结局。”

　　必方面带笑意：“清风，此事非你和明月不可。你们可在阴阳之气间为锦棠与陆吾施法设障，让他们处于法力之内，情劫自消。”

　　 “必方请留步，清风有一事相问。”我留住转身欲走的必方，“当年，你是为了救谁而被师父困在我手中？”

　　必方微微侧头，眉眼间带着顽皮：“必方也有必方的情劫，必方看不透。”

　　明月曾问我，何为阴阳之气？

　　我却仰望星空，问明月：“为何他只将八卦五行传授于你？”

　　明月无言语。

　　师父，你一路走来机关算尽，明知要收集阴阳之气，必通阴阳之术八卦五行。而你只肯将阴阳之术传于我，我纵然找到阴阳之气也无法收集；你只传明月八卦五行，是让她一直看不到阴阳之气。

　　师父，你并不愿我们为你消除情劫？

　　也许，这就是你修的道，也是你经的劫。

　　我与明月学着你的样子，游历四方，从此不再挂虑你的情劫。明月一路教人攻城守城门户风水，我一路替人捉妖解难，也是悠哉得很。

　　后来，我与明月不再结伴而行，明月说她要回昆仑山，继续做回神兽白泽，不再招惹凡尘之事。

　　我便来到冥府，在忘川边落脚，看世间亡灵哀怨哭诉。

　　多少年后，望乡台上多了一个少女。

　　少女告诉我说昆仑山上多了一个结界，谁人布下，通向何处，竟无人知晓。

　　我想，也许是明月。

　　于是我重返昆仑山，一路上，我几回思念，几回彷徨。犹记得师父曾说过，不可再回昆仑山。

　　来到玉虚峰，与师父同住的茅屋仍在，却早已人去楼空，物是人非。

　　 “师父，必方伴我半生，若不是你悉心教导，清风纵定力超凡也难心无杂念。”我拜倒在茅屋前，“现下想来，并不是师父你让清风沾惹凡尘，却是清风教师父你遭情劫。”

　　 “师兄，好久不见。”

　　远远传来明月的声音，我在冥府吸取了多年的阴阳之气，已能辨别出声音从玉珠峰传来。

　　明月……你还是回家了。

　　再见明月，她既不是当年初见的金色狐狸，也不是后来明眸婉转的少女。我眼前的，是通体雪白的神兽白泽。

　　 “明月，昆仑山上的结界……”

　　 “师兄，我带你去见师父。”明月打断我的疑问。

　　师父……我们终是有重逢之日，却难料竟是如此方式。

　　眼前两尊石像，一尊依稀是师父锦棠的模样，一尊隐隐是那年白衣少女陆吾的样子。

　　 “所谓情劫，不过是有情人终成怨偶罢了。”明月伏在陆吾脚下，“那昆仑山深处的结界的确是我设下，可为时已晚，两人早已轮回转世了。”

　　世上空留红颜身，此中再无绵绵意。

　　 “师兄，明月为防恶人损坏二位师父的本尊，只得守在昆仑山不离半步。但那情劫竟非一世，却是永生。”明月走过来，偎在我脚下，“师兄，我们都欠师父太多，希望师兄在冥府搭建结界，让师父免受情劫轮回之苦。”

　　我点头应允：“明月，你这结界通向何处？”

　　 “不周城，是陆吾幼时创建。这不周城不在五行中，不受凡尘约束，是陆吾隐世的去处。”

　　不周，陆吾，你若早知锦棠对你如此情深，纵是不周又如何？

　　 “清风，若是有机会再重逢，愿你还能记得我。”明月在我身后轻声言道。

　　从此，明月你守在昆仑山，从此我清风守在忘川边，谁言别后终无悔？

　　我奏明十殿阎罗，在忘川上修建通阴阳两界的一座桥，允我在忘川一处设结界。

　　桥成，望乡台的少女唤它做“奈何桥”，奈何奈何莫奈何。

　　于是，我在那忘川中央设结界，与明月所设结界相通。

　　从此，来往阴阳两界必从奈何桥上过，不沾忘川水。望乡台的少女用忘川水熬成汤药，为轮回转世的亡灵清除生前记忆。

　　君在天涯，我在海角。虽再无相见之日，却终是日日牵念。我守着不周城，明月你也守着不周城。

　　都道是善恶报应，天理循环，以此往复。殊不知，天理何在？全在一念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