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服的拍卖行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电脑，可以随时搜索。刷怪的人，傍午傍晚下了线，每每花四千金币，买一件两围不错的黄金装备，——这是二十多级前的事，现在每件要涨到一万金，——在噩梦难度，妥妥地欺负菠萝；倘肯多花几万，便可以买到降低等级需求，或者带全抗，挺进地狱难度了，如果出到几百万，那就能买一把千攻武器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小号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60满级的，才踱进旁边的VIP专柜里，各种极品装备，慢慢地挑选。
 
    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镇口的屠牛酒店里当伙计，掌柜说，我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满级主顾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小号主顾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装备从仓库里拿出，看过装备底下有孔没有，又亲看将装备寄到储物箱里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黑金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卖宝石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 
   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 
    孔乙己是满了60级还在刷噩梦菠萝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黄金装备，可是又红又破，似乎十多级没有换，也没有修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圣光正义，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NPC的“圣光啊，你看到那只孔乙己。。。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装备又死红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力体双加30，一万块钱以下的装备给我看看”便排出九千金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人家进度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从A4第一节直接跳去菠萝，被骨牢之后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借进度不能算偷……借进度！……提高FARM效率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荆棘伤害”，什么“GF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 
   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在亚服的蛮子号也打过炼狱，但终于没有全抗，又不会操作；于是愈打愈穷，弄到将要踢罐子了。幸而有根奶牛杖，便替人家开开欢乐谷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网络太卡。打不到几分钟，便连人和随从队友，一齐掉线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开门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进度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 
    孔乙己穿上每秒回血的装备，涨红的屏幕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打过炼狱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骷髅王的成就也捞不到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 
    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打过菠萝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打过菠萝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大菠萝的英文，怎样拼的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拼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字应该记着。将来在高级区发帖子的时候，标题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高级区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论坛也从不些菠萝的英文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D-I-A-B-L-O么？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Diablo有三个阶段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切出去百度了攻略，想Ctrl+V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 
    有几回，小号们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无暇宝石。小号拿了宝石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背包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背包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宝石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 
   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 
    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两万金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打金怪掉线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偷进度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偷到专家进度去了。专家的进度，偷得的吗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是遇到结群的金怪，后来是亵渎，在亵渎里网络卡了大半夜，再来了个冰冻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掉线了。”“掉线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死了就删号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 
    两周过后，暴雪削职业是一天堪比一天，看看将近维护；我整天的蹲着拍卖行，也须排队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朋友排进去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力量60以上的搜一下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白装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蒲包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力量60以上的搜一下”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两万金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装备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偷进度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偷进度，怎么会掉线？”孔乙己低声说道，“BUG，BU，B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打印了清单，递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千金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挑了件最便宜的力敏装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 
    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孔乙己还欠两万金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孔乙己还欠两万金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 
   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删号了。

来自：凯恩之角 原作者：李子与桃子